我翻了下相册，2008年6月份，是大三学年初夏。我一直以为是个秋天，因为那天下着毛毛雨，有丝丝的冷往身体里钻。果真是我搞错了，站在相册里的人，分明穿着吊带、半截袖、短裤。男生的小脚板上基本都吸着霸气的拖鞋。
那年我是班长，在出游前，先要准备些羊肉，听说十渡可以烧烤。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有个菜市场，班里重庆的女孩告诉的我。女孩子们经常猫在宿舍，架起油锅，围坐一起，涮火锅吃。对方圆数里的食物资源了如指掌。哪里刚开了家新店，她们便能第一时间如猫一般嗅过去。所以这个消息从她们那里得来并不奇怪，纯属正常。我和立峰一边打听一边走，说不远也至少有一里地，还拐了个意想不到的弯。那里的肉确实便宜，五十元块钱，便换到一大包肉。是切成长条状的羊肉。掌柜的刀功不错，没花多少时间，我们也少受了那从肉铺里拱出的腥臭味。还买了一些竹签，两个土豆。
路上几经波折。乘车路线没有算计好，走了不少冤枉路。不到二十人的小队伍在路上瞎撞，还好，没有喝醉的汽车撞到我们。走着走着，天空转脸，黑云压顶，看来是想对我们表示下怜悯。但愿是江南女子般细柔的眼泪，而不是山东汉子那狂放的粗豪。心中不免暗暗祈祷。汽车终于来了，那天到十渡的最后一辆车。这辆在北京极其常见的大巴，差不多成了我们的专车。只有几个外人，其中有个老人，五十多岁模样的女人。她一直听着我们谈论着十渡的事情，听我们提到将会到达的那个农家。不过，我们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。不久便下起雨，窗户外面是绵绵的雨丝。没有什么声响，像个安静绣花的女人。绣着绣着，车窗模糊了，天不知不觉也没了。长时间里只有这辆车，和车里的那些人。这真是一次漫长的旅途，膀胱们相继报警，车不得不中途停了次，不然会遭遇意外的洪灾。快到的时候，给农家主人打去电话，车上那个老女人听到电话那头姓高，便和我们攀谈起来。原来我们要去的正是她家！通电话的那是她儿子，她去城里看上学的孙子。这位高奶奶（其实她的年纪还称不上奶奶，算是敬称吧）一下子成了我们的中心。于是有了种到家的感觉，还在车上，就已到了。
车下站着个男人，托着雨伞，拎着手电筒。是高先生。天早已经黑了，雨落在身上，若有若无，搔得痒痒的。但愿它不要破坏了我们的烧烤计划。我们跟着高先生前前后后地走着，和最前边的那只手电筒保持着默契的距离。有种很清晰的鲜味扑面而来。像泥土的味道，又像是青草的味道。不久到了土路，泥巴不厌其烦地拽着拖鞋，它应该是错把这脚板的味道当做香蕉了。有拖鞋踩到了马粪！一条爆炸性的新闻！拖鞋主人好像被毒蛇咬了脚，神经错乱地抖着脚。旁边的人一阵大笑。这真是一条暗藏杀机的路！以至于我们低头慎行，如小心扫荡的鬼子。渐渐隐入一片村子，敏感的狗叫了两声。
穿过婉转的过道，停在一座房子前。这房子矮矮的，墙也是矮矮的。矮得有些童话的味道。院子里的灯正亮着，显然猜到有客人将至。橘黄的光，是那种原始的白炽灯发出的，我认得。门前似乎是片小花园，两边的花草把头探到小径上。小径狭细得像女人的眉毛，我们硬是从这花草的眉眼间挤了过去。院子里很干净，不见多余的杂物。有棵苹果树站在里面，显得很扎眼。婴儿拳头大的果子缀满枝头。枝叶长的几乎疯狂，显然这树没特意打理过。老家院子里也有一棵苹果树，也不曾刻意打理过。因此有种偶遇乡亲的暖和。正房加偏房，好像五间房。正房正中有张桌子，后来知道是打麻将用的。还有一台彩电。高先生说，正在做饭。我们分配好房间，去了另外一个院子，吃饭便在这里。高奶奶正在厨房里忙活着，能听到铲子在锅里翻菜的声音。白烟从厨房的窗子里钻出来，很自然把菜香送进我们的鼻孔。有人在洗澡，据说设备极其朴实，只有一根水管子，三个女生挤在里面，三个男生守在门口。合作和排队都是文明的象征，切记。
之后，吃饭，有南瓜炖肉，肉炒豆角……全是农家菜，带着菜园的新鲜劲。空一盘上一盘，上一盘空一盘，清一色男生这桌，现象尤为突出。原来男人如狼似虎，绝不是在打仗的时候。
雨不知何时停了。后来月亮也出来了。
我们的烧烤有戏了，那包跟着我们颠簸的羊肉，已有些奇怪的味道，不吃便会浪费掉。十点多的时候，又顺着那条有挑战性的路走过去。有虫子在草丛里嚼着夜色。前面时不时传来珍贵的情报：发现一大坨马粪，好像是新鲜的。后面小心！注意跟紧！这马粪竟是灰色的诙谐，陪我们乐了一路。哦，原来，马粪的价值，不只限于做肥料，还可以用作笑料。
烧烤是在一个特定的地方。穿过两扇栅栏门。手电筒经过的地方，露出一堆堆篝火的痕迹。不远处有大片亮光，是月亮躺在了河水上。水清澈，有人急着去洗手，不过瘾，附加洗脸。或许由于天气或时间原因，只有我们一伙。高先生帮我们燃起火炭便知趣地走了。地上有些圆润的大块石头，正好可以坐在上面。有备好的调料和精盐，加上之前的羊肉、竹签便可以开工了。分两条战线，女孩子用细心串肉串，男孩子用火气烤肉串。当然也不尽如此。有个来自内蒙古草原的女孩，和男生挤在一起烤肉串。都知内蒙草原多烧烤，尤以烤全羊著称，又自称是出自烧烤世家，料到她必有一套真功夫。于是都抢着吃她烤的。像一群等在窝里的雏鸟，早早伸着脖子直勾勾得盯着她。还有一个小伙，来自重庆，重庆烧烤那更不用多说，直接等着抢他手中的肉串便是。吃多了，会知道水平确实是有差距的。有的没烤熟，还带着浓厚的腥味，倒能让你体验祖先茹毛饮血的快感。有的已烤焦，像炭一样竟烤出木头的质地。毫不犹豫地一口唾沫淬到地上。自己辛苦烤出的吃着有成就感，别人烤出的吃着有优越感，不管怎样，那就一个字：爽！用石块埋好剩下的炭火，再去那月亮水里洗去手上的油，脸上的黑。满足地走出栅栏门。
晚上时候，有人拨弄电视，有人挤在床上玩扑克。我和立峰、中山三个人睡一个屋。中山那休闲鞋刚脱离脚就惨无人道地开始飘香。被一根可怜的长长的棍子挑到了阳台上。此次旅游没带口罩是我最大的失误。屋里和院子里一样，没有多余的杂物。白色的墙壁，白色的床单。一头扎在床上，软和得很。这才是真正的床啊！小时候睡土炕，暖和但不软。上学时那床实际上就是硬邦邦的木板，我们就像砧板的鱼。可怜巴巴的。如今躺在这软软的床上，周围的一切都是纯白的。突如其来的纯洁空间真让我受宠若惊。只有虫子在叫，夜很静，静得像酣睡中娃娃的脸。那晚上是我来北京后，睡过得最舒服的一晚上。
第二天早上又是一顿饭，同样狼吞虎咽，尽显男子汉气概。然后去游十渡公园。
天亮了，终于看清了，原来四周都是山。那些山石就赫然地站在面前，仿佛再多走一步就能撞到我们的脸。山上一片裸露，一带青草，裸露的石头一点都不显得突兀，倒像是一个美丽女子，草绿是裙带，裸露是肌肤。该露的便尽情地露，不该露的不露一分。有一片田地。田地里的麦苗匀称得稀疏，仿佛刚用梳子梳过。新鲜的浅绿。农人在地头，弯着腰，插着篱笆。这在家乡经常见的场景，蓦然出现在这里，如隔世一般恍惚。眼睛由眼前直接奔到远古，那个男耕女织的时代。眼前是一幅画吗？我拍了一下脸，眼前确是真实。路上有人骑着马，却似乎在被马骑，走得没步子快。我本想骑马的，料想是漫步在大片草地上，看到这般死板的样式，也不敢有丁点欲望。蜷在那马背上，晃在泊油路上，我实在是看不出什么乐趣。
一进公园便让我大吃一惊。有活水的！路中间夹着台阶，台阶不是供人走的，是供水走的。行人走在水两侧。一路上水流相伴，就吟唱在你的脚下。树木花草众生，我自不必多说。总之，这里是一片绿色的海洋，你走在里面也变成了绿色。沿途多果树。梨子，苹果这些过于青涩。杏子半熟，深黄色的，不怕酸的吃的很带劲。让我们大饱口福的是那桑葚。紫色的，肉嘟嘟地缀在枝头，藏于叶下。入口甜嫩，咬下去，爆破出一股凉气。我们走了一路，吃过一路，后来嘴几乎都是紫的。山中有清泉冒出，应该是山的灵感。有个山头有座亭子，成为我们的目标。期间山路窄陡，像竖起的眉毛，只能容一个人，扶着石头爬上去。到山顶已大汗淋漓，在亭中小坐片刻，看着风从枝叶上经过。下山时，遇到一片浴池，池水湛蓝，如掉下的一块天。跳下水游泳半晌。游水时痛快，上岸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。
下午划竹排。这是最有诗意的一幕。河水清浅，可见水底。大大小小的石块满布水底，水草从缝隙间钻出来。河两边山石高耸，仿佛紧贴的脸，有一种压迫感，又有一种亲切感。竹排们比小学课本上见过的那些粗糙。有大有小，单人多人都有。站在竹排上，水溢过缝隙，漫过脚面，顺着脚脖子得寸进尺地往上爬。还有一只竹篙，用来划水，却被我们开发出一项新功能，拍水，成为打水仗的武器。全都要变成落汤鸡，这便是我们的终极目的。于是身上稍微清净点的，群起而攻之，纷纷落筏下水，之后便成为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。女生早有准备，数把雨伞托举在一起，形成一道看似坚固的屏障。旁观着晴天里的雨天，享受着雨天里的晴天。她们手托相机，自称是摄影团，以此自保。竹篙溅起的水花，落在山的肌肤上，落在太阳的脸上，落在那个下午的每一寸光阴上。有一男生拍水拍得忘乎所以，眼镜掉到水里，半晌才反应过来，眼镜没了。于是全体人员开始大搜索，不放过每一块石头，每一处水草。终于找到，跳到水里，轻松捞了出来。水刚没腰部，能撑起竹筏，又不至于出水灾，这片水真是斟酌得恰到好处！一群落汤鸡离那片水渐行渐远，我们的本次十渡之游也便极不情愿地落下帷幕。
这已是两年前的事情，现在想起犹历历在目，一直想赋予一片文字，以慰心灵，却又迟迟不敢拿笔，生怕拙劣的笔触玷污里这份美好。如今有心且有机会作下此篇，也算了结了一份夙缘。是去过的最美的地方，自然是留下了最美的记忆。景色美，人更美，这美中至少有一半出自我那帮可爱的同学们。我若孤身一人去，很可能只落得一身孤寂，两排苦泪。所以，我有些弄不清楚了，到底是景美，是人美，还是情美。